法庭庭长漫谈

一个多月前，办公室和我约稿，让我从法庭庭长角度谈一下法官之累。我找了好多借口推了，主要因为这种文章写出来很容易变成一种吐槽和抱怨，而我已不想如此，尤其在当下。但我最终没有拗过他们一次次的真诚，决定还是把自己当法庭庭长的感受写下来，不为其他，只为真实。

四年前，我到安镇法庭担任庭长后，养成了一个习惯，就是早上先把一天要做的事写下来，因为事情太多太杂，怕忘了。翻开以前记事本，多的一天二十多件，少的也有七八件。四年就这么过来了。法庭已是基层的基层，但这只小麻雀立案、审理、执行都齐，兄弟姐妹们的吃、喝、休、行都在法庭，我手下没有职能部门，也做不得甩手掌柜，很多时候必须自己去盯去做。很早就学过：做事情要会弹钢琴，似乎自己也深得要领。但是，当面对很多事是你必须短时间内完成，如果不去做法庭就会受影响，这种情况下去讲弹钢琴的事多少有些不靠谱，辛苦已在所难免。回头想想这么些年法庭庭长的经历，感觉压力存在于很多方面，既然是漫谈，我就不拘泥于形式，选三个方面谈一下：

先说说案子方面。由于院部案件分流机制和辖区经济社会发展，法庭案件一直维持在高位，以安镇法庭为例，正常情况下每年结案在1500件到1600件左右，从这些案件立案到结案，我基本是心中有数的，因为至少立案的时候已梳理了一遍，平日法综系统里也关注着，文书签发时连同案卷还要再过一遍。一些敏感、疑难复杂或者矛盾易激化的案件，必须是一清二楚。我的大半精力放在了法庭的案子上。首要关注的是案件进出顺畅，如何让案件及时有序地进入审判流程不堆积，又能兼顾到每个法官的案件承受能力和处理能力，必须要时刻关注每个法官的案件进度，必须要合理安排每个法官的审判任务。我始终觉得，审判高效率来自于法庭办案节奏的惯性与匀速，像一部隆隆的列车，每个车厢都要跟着动起来。作为庭长，我就是那火车头。有人说，法庭处理的都是简单案件，我不同意。简单案件有，但是现在复杂案件也不少，有人可能不信，我的想法是欢迎来法庭体验三个月，体会一下是不是简单案件步骤一个不少，复杂案件焦头烂额？我手下的法官，他们遇到复杂案件处理不了就吃不好睡不好，情绪也会焦躁，这是心累。我需要给他们支撑，给他们力量，鼓励他们走下去。这里想强调一下，那是他们内心真的需要。他们习惯于找我讨论汇报，而我也不遗余力，同他们一起分析研讨，交流的不光是法律适用问题，更多的是证据认定、处理思路、内心确信和审判经验。真正为他们解决审判难题，拔拔钉子，他们底气会足一些，案件推进要顺畅许多。庭里法官被信访投诉，作为庭长是第一责任人，需要和老百姓及时沟通和解释，法官若受了委屈，也需要抚平和疏导他们的情绪，这个灭火队长的活不好做，也多少有些无奈。需要提一下文书签发的事，目前庭里还是庭长负责，如果说仅仅就是签个名字，那这个就不是工作。如果说把文书签发作为提高办案能力和质量的有效途径，那这就是一项非常重要的工作。四年来，我一直非常重视，把它作为很重要的工作，也是最费神的。就现状而言，庭里法官的办案能力参差不齐，但出去的案件是代表法院和法庭的，案件质量好不好，板子不光打在法官身上，也打在法庭身上。这么些年来，我觉得付出努力最多的就是在如何提高法官的审判业务能力上，而文书签发修改是一个非常有效快捷的突破口。庭里青年法官偏多，通过为他们仔细修改，耐心讲解，可以逐步培养起良好的审判习惯，他们的进步会很快。庭里还有不少老法官，他们的办案思维和习惯已经形成，通过修改签发也可以为他们查漏补缺，共同提高。庭里的法官们都很虚心，他们能看到庭长签发不只是签个字，而是看了所有卷宗材料后认认真真在修改、提建议、共商讨，看得出来他们内心是感激的。当前司法改革正在推进，法官自主签发文书应是司法责任制改革的应有之意。作为庭长的我，从自身工作量减负的角度来讲举双手赞成。但当下时机是否已经完全成熟，基层法官是否都准备好了，我不敢妄言。但对于签发文书，我从来没有认为它是一种权力，更多的是一种责任。

记得在没当庭长的十来年里，自己常是全院的办案冠军，天天和案件摸爬滚打，当庭长后很多其他事务必须腾出精力去做，不可能全部扑在案件上，我督促着自己必须亲自办案。虽然数字早已没有以前的辉煌，但我告诫自己一定要坚持。自己承办些疑难复杂案件，为法庭案件扫清些障碍，也有引领作用，大家知道我和他们在一起努力；自己担任合议庭的审判长，把自己的审判理念和审判经验传承给身边的法官和书记员，早日把他们带出来；法官处理不了需要协调解决的案件亲自去参与调解或者协调，尽力为他们减轻压力，适当的时候推上一把，有时纠纷就迎刃而解了。现在从上到下都在强调院庭长办案，并出台了一些制度要求，这是非常好的导向。但是，庭长为全庭案件所作出的努力是无法用数字来衡量的，也只有自己心里最知道。我能深深感到，虽然办案数字比以前少得多，但是处理案件上比以前更累。

接着说说队伍管理方面。压力在于如何保持法庭里每个人的战斗力。庭里制定了许多规章制度，都是冷冰冰的，没有温度自然也就没有了热度。靠这些制度去管，只能是说管规范了，但管不出战斗力。今年上半年，庭里三名老书记员离职了，最长的干了十五年，我震动很大。我扪心自问，是不是管理方式上有什么问题？应该不是，我看得出来，他们走的时候对法庭是那么深深的眷恋，彼此都流下了眼泪。我又想，如果他们留下，我作为庭长能给他们什么？好像也不能。后来我也想明白了，这是他们的人生选择，面对高强度的工作压力、较低的收入现状和对今后生活的合理预期，他们最终选择了离开，我应该表示理解和尊重。他们的离开对法庭是有影响的，许多工作任务必须调整，新人上手尚需时日，但影响最大的还是人心。那段时间里，我找了很多人交心，尤其是一些老人，生怕再有人离职。上级领导可以着眼于宏观布局，而我必须着眼于微观个体，庭里一个萝卜一个坑，少了谁我都不愿意。回想这些年来，为了提高大伙的积极性和战斗力，自己想尽了办法，为此也受了很多委屈。现在，福利、津贴、旅游、补助都成了浮云，我作为头，法庭的事就是我自个的事，自然没有什么好要求的，但是看着庭里的干警们整天辛苦忙碌，加班加点成了家常便饭，很多人做到身体都亮了黄灯，我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多想给他们一些激励，让他们心里能得到一些宽慰和调整，但我所能做到的恐怕有限。我觉得自己好比当年的生产队长，除了吹哨子、分好活、月末年末记好工分外，剩下的就是和大家一起干。在无法用物质激励的背景下，要带出一支有战斗力的队伍，只能靠凝聚人心，在背后端着刺刀肯定行不通，只有带领大家一起冲。事情带头干，有难迎头上，有责勇敢担，有需尽力帮，好比一个家长，每个家庭成员都在看着你，你就是他们心里的标尺。我很欣慰地看到，法庭里有了一股正能量，一种踏实勤恳、做事为荣、淡化利益的导向。带好这支队伍，必须从细处着眼，庭里每个人的秉性、特点、长处、短处必须了如指掌，谁和谁搭档能激发出最大工作效能，谁的工作衔接上出现问题，谁手头工作压力过大，谁的工作存在薄弱点，谁近来和同事有意见分歧，谁近来情绪有些问题，谁近来家中有事，谁近来身体不太好，谁的生日快到了，如此等等，都需要关心好，有些虽然事小而且繁琐，但如果处理好了能把大伙的心气理顺了，整个队伍的战斗力就起来了。人自然会辛苦一些，但在付出的同时我同样也获得了大伙的尊重和认可，这对于我来说是宝贵的回报。

最后说说关系协调方面。坦率地说，这方面不是我的强项，这是性格决定的，人最难改变的是自己的性格。上面千条线，下面一根针，说得一点不错。就法院内部关系来讲，法庭几乎和院里所有的职能部门都有工作交集，哪一方面没衔接好，法庭某个方面的工作就会被动和不畅。而事事通过向分管院长汇报后再协调是不现实的，大多数还是要自己协调处理，协调不好再想其他办法。大到设施设备，小到柴米油盐、水电煤气，哪里需要添、补、修、换，不关心好不行；大到案件定性把关，小到文书上网，哪里需要汇报、讨论、协调、督促，不关心好也不行。就法庭横向的关系来讲，一是与辖区党委政府的相处，二是与当地村委和调解组织的相处。如果一个法庭在当地要有地位、有作为，必须处理好上面两个关系。这些年来，我一直是非常谨慎地处理这种关系，把它定位于法律框架下的相互支持和信任。关系理顺了，法庭的审判执行工作会更加顺畅，许多矛盾可以通过当地力量有效化解，法庭的司法权威可以在当地有效树立。通过案件的协调、与主要领导沟通交流、提出有效建议、积极参与基层治理等方式为法庭赢得外界的尊重，这些工作很多时候是别人无法取代的，必须亲自参与，因为这关系到法庭的门面。法庭地位和评价上去了，在当地影响力也就上去了，工作会更好开展。对于不太“江湖”的我，协调关系确实有压力，后来我认准了八个字：真心诚意，坚守底线。很幸运，虽然累些，但局面还算是打开了。

法庭的职能定位是相同的，所以我确信我的感受大部分法庭庭长都会有，有些体会可能更深，我只是谈了部分而已。昨天和一位相邻法庭的庭长通电话，她下决心终于要去动手术了。为什么是终于？从发现病情至今一年多来，她一直苦苦撑着，生怕手术影响法庭工作，迟疑和担心充斥着她的整个生活，受着心理和工作的双重压力。作为好朋友，我佩服她的坚强，在为她祈祷手术成功的同时，不免感觉有些凄楚与心酸。她，应该获得我们的掌声。

这些年，感觉自己收获最大的就是自己依靠法庭这个平台实现了自己的许多工作设想，这是作为一个男人、一个法律人的事业理想，或许这就是坚守的动力源泉。

愿，欢笑与汗水同在！